ark

【双玄】一碗鸡汤荞麦面 by某丝

天色已近昏黄，本是一天的劳碌结束的时候，对卖熟食汤饼的店家来说，最忙的时候才要开始。

福记是一家极简陋的面馆，因着分量实惠，码头苦工收工后多会来这里吃上一碗。老板熟极而流地准备着面条，恰看到一对少年男女。男的是个熟客，十二三的年纪，是邻镇来做工的，据说也读书，颇能识字，叫做贺玄。女孩却面生，看着年纪与贺玄相仿，然而雪肌鸦鬓，衣饰雅洁，走动间翠绿裙裾轻轻荡漾起黄金般的光芒，微微露出描金绣鞋，与这昏暗破旧的小店甚至小镇格格不入。

屋内已经坐满，贺玄张望一下，在屋外的摊位择了个座，用衣摆擦了擦，让那少女先坐，自己则去找老板付钱。老板嘿嘿一笑：“那姑娘生得周正，小贺你有福气！”贺玄脸一红：“大叔说笑了。方才有歹人盯上了……这姑娘，好在我们一块收工的人多，把他赶走了。大叔莫乱说。”

老板笑眯眯道：“今天是两碗清汤面么？”贺玄低声道：“还是一碗。另一碗只要汤就行了。”

老板嘀咕：“半大小子，天天吃这么点怎么够。”他额外地多抓了半份面条扔进汤锅，顷刻便熟，捞面添汤，本是做惯的，却又顿了下，从另一口锅子里勺了勺鸡汤放进去。

 

师青玄垂着头盯着不平整的桌面，直到突然出现一碗热腾腾的汤面，才惊觉抬头，贺玄温和一笑：“快吃吧。”

师青玄轻声道了谢，刚吃了口，却见贺玄面前只有一碗汤，不禁奇怪：“小哥哥，你怎么不吃？”

贺玄莫名地窘迫，他并不以贫苦出身为耻，虽不能如先贤安贫乐道，倒也淡然处之，只是在这陌生少女面前，却是难以启齿：“我不饿，你先吃吧。”

师青玄内心震动不已。她出身豪贵，虽非不识疾苦，却不曾亲眼见过这样的贫穷，更不曾想过，有人穷困至此，还肯把仅有的食物分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。她轻轻把碗推过去：“我也不饿。小哥哥，还是你吃吧。”

贺玄忙推回来：“不不不，你一个女孩儿身子骨弱，怎么禁得起饿，快吃吧。”

师青玄垂下眼睫：“那就一起吃吧。”贺玄实在推辞不过，便答应了。看师青玄低头慢慢吃面，钗凝碧，珥流光，实在忍不住：“我看师姑娘你像是大户人家，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外面？市井龙蛇混杂，你一个姑娘家，太危险了——莫不是和家里人赌气？”

师青玄眼圈儿一红：“没有，我……我家里人很好，我怕，我怕我在家里，他就不好了。”

贺玄愕然：“这是怎么说？”

师青玄轻轻咬了一下唇：“有……有个……高人说，我命不好，会带累家里人。”

贺玄登时大怒：“哪来的江湖骗子危言耸听！”

他这样愤怒其来有因，他是母亲老来子，母亲因无子落下个好求神问卜的习惯，时常被骗，不久前更被骗光了他下年束䐰，以至于他为了多赚点钱不得不跑到邻镇做工。

他正色道：“这不过是招摇撞骗的伎俩：他若真有能为，怎不白日飞升，却要在人间鼓舌弄唇？不花言巧语吓得人五迷三道，如何叫人信他、乖乖送上钱财？”

师青玄听得迷茫：“可是……真的有脏东西来……说我会，不得善始，不得善终。”

贺玄冷笑道：“什么脏东西？难保不是和他沆瀣一气的来骗你的。真有用处你还能活到现在？哄得你信了，任他摆布罢了。”

师青玄略有羞惭：“他……好像也没求财。”

贺玄不屑道：“不求财便是真话么？或是与你家有怨，或妒你家富贵，甚至什么都不为——”他喝了口汤，“我家那里有户人家，本来夫妻美满，偏有一干闲汉虔婆，说那妇人乃是‘命中犯披麻’，弄得夫妻失和，妇人跳河自尽，才知道已有身孕。”

他望着青玄：“兮伯吉父有言，‘人定胜天’，岂能但言天道而废人事？那又至人于何地？姑娘聪慧，怎么会被虚无缥缈的命数所困？何况，”他莞尔一笑，“善终还不好说，不得善始？姑娘这样的容貌，自然是受上天厚爱的。”

师青玄噗哧一笑，原本盈睫的泪水滑落，有如带露鲜花徐徐绽放，贺玄看得一呆，才反应过来自己言语唐突，急忙道：“姑娘勿怪，我不是有心……”方才的口若悬河全然不见，红着脸把面碗推过去：“姑娘你吃……”

低头却发现不知不觉面已被两人已吃完了，这下更加窘迫，师青玄笑道：“没关系的。”她伸手招呼老板，拔下鬓边碧玉簪：“老板，拿这个抵钱够吗？”那簪子温润通透，簪头是凤凰，羽翅纤毫毕现，单是这份手工便难以估价。老板结结巴巴：“够的够的，买这店都够。”师青玄抿嘴一笑：“我不要你这店。若是多了，你就给大家都添上面，算我请的。”

老板连连点头，殷勤地先给这桌装上两碗，打了肉卤，两人却仍是慢慢地吃同一碗面。

待得吃饱，天色也暗许多，贺玄担心道：“你家在哪里？我送你回去。”

师青玄嫣然一笑：“我住在鼎泉山。”

离此千里。

贺玄一噎，看她装束华贵，只有裙角沾了些泥，怎么也不像长途跋涉的样子，师青玄解释道 ：“我哥哥在鼎泉山修道，我偷了他的神行符出来的。”她想了想又道：“我哥哥很厉害的，说不定半道就能碰到他。”

“既然知道哥哥厉害，怎么还敢乱跑？你是成心气我？！”声音如风送浮冰般清冷，起初似是遥远，倏忽却到了耳边。一个白衣青年飘然而来，剑眉星目，气度高华，天地都为之亮了几分。

师青玄怯怯起身：“哥。”

师无渡发现青玄失踪，又惊又怒，好容易寻来，本想斥责一顿，见师青玄屈身在破烂腌臜的小馆，额上见汗，心已然软了，再听青玄怯生生一唤，不由得叹口气：“下次不可以这样了。”

贺玄也起身见礼：“师公子。”

师无渡满眼都是青玄，才注意到他，见他衣衫敝旧，然而眸正神清，倒也生了几分好感，欠身还礼：“舍妹顽皮，多谢这位小公子照应。”

他伸手向腰间探去，面色微微一僵：出来太急，不曾带得银钱。

贵介公子，天生财神，也有为钱发愁的时候。

师青玄察言观色，马上乖巧地解下脖子上一块紫玉佩塞给贺玄：“谢谢小哥哥。这块玉佩是哥哥亲自做给我保平安的，是我最喜欢的东西。我们名字一样，它一定也会保佑你的！ ”

玉佩雕刻的乃是秦王子驾凤之典，背面刻一玄字，贺玄烫到一般连忙推拒：“这怎么使得。”

师无渡本不欲让青玄贴身之物落外男手中，见贺玄如此守礼，反不好说什么，只得叹口气：“小公子便收下吧。天色已晚，不好让舍妹在外，这便告辞了。”他伸指虚点，凌空画符，兄妹俩瞬间消失，面馆中人纷纷惊呼神仙，贺玄怔怔地，若非手中玉佩犹带余香，真以为是黄粱一梦。

 

山脚下，兄妹俩携手而行，师无渡温言道：“青玄不怕，有哥哥在，不会让那白话真仙再找到你了。”

师青玄抿了抿嘴：“找到也不要紧……它又不是真的仙人。”看着师无渡惊讶的脸，她继续道：“哥哥，那个人只叫我们躲藏，可是，要我藏一辈子吗？我们从来没试过直接解决此事，为什么不试试？难道会比现在境况还坏吗？”

师无渡本是极为聪明之人，只是年幼时便被父母反复耳提面命，如何带青玄躲过祸事，竟是根深蒂固地钻了牛角尖，一时间豁然开朗，笑道：“好，好。青玄说的自然是好的，我倒不知道咱们家青玄这样厉害了。”

师青玄咯咯一笑：“是刚才的小哥哥提醒的……啊哥哥你干嘛这个眼神，哥哥厉害，哥哥最厉害好不好？”

笑语如珠，散落风中。

 

贺玄仍是过他的日子。因着考官贪婪，他的科举之途磋磨了好些年月，只是他无论多么困窘，也从没想过卖掉那块玉佩。

终究苦尽甘来，贺玄中举，外放为官，几年后更是白日飞升，留下无数传说。

但传说却不会说，贺玄飞升的时候非常不巧，赶上年底，灵文殿公务堆积如山。灵文真君禀了陛下，贺玄连自家殿宇都没见到，就被灵文真君抓壮丁，忙了个昏天黑地，这才知道，什么逍遥似神仙，都是假的。

贺玄辛苦处理完千份玉简，好不容易找到喘息之隙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，便有同僚道：“灵文真君还好去帝君面前走个过场，那水师找人办事，可连帝君都不知会一声，前两天不知为什么纠结了明光将军，把白话一族连根刨了。”另有人笑道：“谁叫人家是水横天呢？不说他，我看他弟弟飞升也是迟早的事，一门两飞升，到时候恐怕声势更盛，没我们落脚的地了——还好他弟弟性子倒不像他。”

一堆玉简刷刷飞来，灵文真君道：“话这么多，想必是公文太少了。”贺玄遭了池鱼之殃，险些被玉简埋了，又是疯忙了小半个月，才终于逃出灵文殿。

这般连轴转。饶是神仙也吃不消，贺玄头晕眼花，一脚踩空了玉阶，却被一人稳稳扶住了。贺玄定睛看去，却是一张在心底描摹过千百遍的宜嗔宜喜芙蓉面：“我听了新任文昌真君的名字还怕是同名呢，原来真的是你呀小哥哥！”

竟是当年偶遇的师青玄。

师青玄真正女大十八变，娉婷袅娜，语笑嫣然。贺玄一飞升就在文山牍海中挣扎，半点没感觉到天庭同僚爱，刹那间久旱逢甘霖，几乎要热泪盈眶：“看到你真的太好了，姑娘你也飞升了吗？”

师青玄笑道：“还没有，我是哥哥点将上来的。反正现在活得长，不用着急——不过我估计也快了，人间将有改朝换代，借点气运容易得很。说来还要谢谢小哥哥你，要不是你当年的鼓励，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呢。”

贺玄可不记得自己当年胡说八道了些什么，但看师青玄现在神采飞扬，秀色夺人，也是满心欢喜：“我也记挂着你，你的玉佩我还留……”

突然两声咳嗽，师无渡不知何时出现，依旧白衣胜雪，长身鹤立：“青玄，太失礼了。不是告诉过你不许老是变成这样吗？”

贺玄犹自不解，师青玄长长地哦了一声，瞬间光芒闪动，依旧是朱唇丹脸，却是玉钗成弁。贺玄目瞪口呆，好像听到什么碎掉的声音。

师无渡微不可察地一笑：“青玄，文昌真君想必累了，不要打扰人家，今天修炼功课做了么？”

师青玄嘟囔一声，转头道：“那小哥哥，我下次再找你。”

贺玄没有告别，在原地化成了石像。

师无渡慢悠悠地步入灵文殿：那小子果然心里有鬼。呵。居然一直留着那块玉佩。

师无渡还记得，那是他为了祈愿青玄早日飞升解脱苦厄，亲手雕刻的弄玉跨凤。

师无渡吐了口气：早知道就刻释氏断情出家了。罢了，现在那贺玄也知道了青玄乃是男儿身，什么念头也该断了。

只是师无渡忘了，神仙本是跳出三界外，不在五行中，又怎会计较男女之分。

于是不久之后，一干损友来恭贺师青玄飞升与二玄结姻双喜临门时，水师大人毫不犹豫地掀了桌子。

然而于事无补。

 

 

【小剧场】

多年后，仙乐太子第三次飞升。此人品味清奇，经常在通灵阵里发些毒鸡汤。

大家虽然尴尬，但偶尔也会翻一下。

 

某天谢怜又发了碗鸡汤：“女孩子要富养，不然没见过世面容易被穷小子拐跑”。

 

师无渡恰好看到，悲从中来：胡说八道！简直有毒！青玄从小明明什么都不缺，不还是被一碗面拐跑了！

 

那面还是清汤的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