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双玄】人间烟火（二）-ark

（二）

温暖的泉水洗去一身风尘，也驱散了透骨的寒意，师青玄伸了个懒腰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这大概是他这几个月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洗澡。师青玄转过头，在白茫茫的水雾中看向黑水。黑水也浸在温泉中，只露出头仰面枕在岸边，似乎是在闭目养神。他们相距不过一尺的距离，青玄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眼睫细微的颤动，却琢磨不透他的心思。

就好比现在……

今早黑水随青玄上山，甫一进山，便直接施法打发斧头自己砍柴去了。而他自己则拉着青玄，说是要找合适的山泉水潭。找到后，黑水干脆利落地施法将潭水变热，化成温泉，然后一拍青玄的肩膀：“洗澡。”说完自己宽衣解带，率先步入水中。

饶是青玄原本就想借黑水法力助自己砍柴，可见他这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，也有些不知所措。但是寒冬里热气腾腾的温泉，这对好久没好好洗澡的青玄来说，诱惑实在太大了。稍稍迟疑，师青玄还是解了衣服，钻下了水去。

两人下水后，除了施法把青玄脱下的衣服也洗了，再支起来点火烘上，黑水倒也没做什么，只是自顾自地泡在潭里，似乎他此行的目的就只是带青玄来洗个澡。

这种单纯的关照，师青玄想不透，也不敢想，何况现在的他即使拼命忍住不去回忆，在看到黑水的时候，还是会恍惚觉得，两人之间都泉水正泛着暗红的血光。

黑水一睁开了眼睛，就看到青玄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，他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，但声音像凝固了一样卡在喉咙里，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。沉默了一阵，黑水还是扭头兀自上了岸，匆忙套上衣服，丢下一句“我先去看看柴砍得怎样了，你也别泡太久”。

竟是落荒而逃。

待穿好衣服，青玄去寻黑水，正看到他在指挥最后两捆柴自己飞到平板推车上，躺在地上的斧子也站起来，一扭一扭地跳了上去。青玄被那斧子滑稽的动作逗得噗嗤一笑，黑水看了他一眼，又飞快地别过头去。

不等青玄开口，黑水主动推起了推车，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步一步走下山去。

隔得远远，两人就看到大杂院前头围了不少人，青玄眼尖，认出被围在中间的是院子里的梅丫头，在旁堵了一圈的是附近几个小混混。青玄怕梅丫头吃亏，从柴堆里抽了根趁手的柴棍就要上前，黑水急忙拉住了他。

那群混混们嘴里正不干净：“我知道你心里想的谁，不就是院里那小瘸子嘛？你小姑娘不懂事，我跟你讲，这男人他不能只看面相，那瘸子虽生得好，可他是个残的，不抵用，哪有我们哥几……”

“砰！”兀地一声响，打断了后边的污言秽语。那混混忽然凭空倒飞出去，重重砸到院墙上，那一帮人肝胆俱裂，连呼有鬼，霎时作鸟兽散。青玄赶紧上前安抚受惊的少女，哪知梅丫头一见是他，立刻一把推开，细不可闻地嘟囔了一句“我没事”，便红着脸低着头匆匆跑开了。青玄莫名其妙，再一回头，只见黑水正望向这里，面沉如墨。

午后不过小憩片刻，青玄原本在一家肉铺找了份算账的差事，只是今天要打柴才捎人帮忙去请了一天假，既然砍柴的活提前做完了，青玄也不想误了人家铺子的事。

“快年关了，他店里进出大，又要总一年的账，正是急要人帮忙算账的时候。”青玄耐心解释道。

黑水不置可否，只是依旧要跟着去。

肉店的屠夫姓张，一脸蛮肉看不出年纪，见到青玄倒是格外热情，又是客气“说好了给你松快一日，也不趁机歇歇”，又是忙忙地倒了热茶让青玄暖暖身子，眼看青玄双手接过，张屠瞪大眼睛：“风，风小哥，你手脚怎么好了？”

青玄莞尔一笑：“因为我遇到了神仙啊。”

张屠夫啧啧称奇：“神仙，是哪个神仙，俺老张也去拜拜。这好事怎么我遇不见，敢情神仙也爱长得俊的。”

二人打趣得开心，黑水却自打进了肉铺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，生肉和油脂的腥味，斩骨刀砍在排骨上的劈裂声，溅起的碎骨肉沫，让他几欲呕吐。从尸海里爬出来的绝境鬼王，经历过的血腥当然远甚于此，但那时他只当是自己身处的是无间地狱，便是再腌臜不堪也能凭着一股恨意咬牙抗过来。可眼前，记忆里那个最是清雅娇贵的师青玄，竟然就这么毫不在意地坐到摊子后面，翻开油腻的账本，打起算盘来，笑着与屠夫闲谈，甚至还时不时直接翻查下散发着脂腥味道的筐子里的货物，偶尔忙了，还亲自去帮忙分肉切块，浑不觉有什么不妥。

好容易挨到了青玄收工，听到屠夫说年关将至，打算就此关店回老家过年，黑水竟如蒙大赦，二话不说，拉起青玄就往外走，走出半里开外，终于忍无可忍似的把人拽到墙根。

“跟我走！”

“啊，去哪？”

“哪都可以，总比呆在这好。”

“这？这里有什么问题……”

“有什么问题？你在故意和我斗气吗？那个肉店整天砍骨分肉，一股子腥膻，那人又粗鄙污脏，你倒也坐得住，我可是记得你从……”

“喂！小白脸怎么说话的？”青玄正欲接话，一声怒吼从身后横劈了进来，张屠夫气喘吁吁地站在他们身后，一身横肉随着喘气一颤一颤地抖动，“我说你这小白脸怎么说话的，嫌这脏，你别吃肉啊！”

青玄好不尴尬，忙要解释。

张屠夫狠狠瞪了黑水一眼，转向青玄脸色却软了几分，举着手里的东西向他道：“小风啊，这两副猪下水是特意给你留的，刚才你走太急，忘了给你了。”

青玄这下更不好意思了。

张屠夫见他要推辞，又赶紧劝说：“拿着吧，平时你在这，大姑娘小媳妇冲着你就都肯多买点。你手脚又勤快。这大过年的，你那院子里老老小小也加点荤，看你瘦的。”说着便把东西往青玄手里塞。

黑水眼角微跳，不动声色将青玄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。青玄盛情难却，接过下水，顾不得黑水的脸色，诚心诚意地道了个谢。

两人提着下水走到半道，青玄又被一个穷书生模样的人给叫住了，原来城里一家书馆急着要抄一批经书，供三茶两饭，给铺盖，报酬也颇大方，若不是年下，可寻不到这么好的活计。那书生与青玄倒有两分交情，便忙忙地分享来。

青玄大喜，连声道谢，全没注意黑水眉头紧皱。

既然书馆管饭，为了节省时间，青玄在路边找了个大杂院的孩子，交代了几句，让他把下水带回去，自己便急急直径赶去了书馆。

黑水当然是要跟着青玄一块的。

那经书要得急，书馆管事见多来一个干活的，又有熟人作保，自然求之不得。

抄书这事，黑水生前做书生时也算轻车熟路。但现在，鬼王耐着性子认真抄完一卷，就再也坐不住了。他拿笔支着下巴，歪头看向师青玄：到了书馆后，除了晚饭那半刻钟有稍稍放松，师青玄几乎一直目不斜视笔耕不辍。

他今天下午已经在肉铺那算了一下午的账了，一直不休息怎么受得了？

黑水暗自思忖，抬手拈了个障眼法，又给纸笔施法让它们自行誊抄，便起身走到青玄桌旁。

“别写了。”

青玄正专心于笔墨，腕子忽然被一只手握住，抬头正对上贺玄微蹙的眉头。黑水偏了偏头，青玄顺着他目光看过去，只见原本黑水用的那张桌子上，一支笔孤零零地悬空，兀自在纸上奋笔疾书。黑水再抬手一扬，又有几张纸飞到案上铺开，几支笔沾好墨一字排开龙飞凤舞。

“剩下的都交给我。”

不等青玄开口，黑水朝他桌上也依样施个法，又隐了青玄身形，便半强迫地拽着他上一旁休息去了。

黑水找了处舒服的地方，让青玄靠在自己怀里坐下，然后伸出右手盖住了他的眼睛。

“你平时也这样？一个活接一个，都不休息的。”黑水手按在青玄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揉着。指尖触到青玄肌肤时，他分明感到青玄僵硬地哆嗦了一下。

“…怎么会，抄书这种好事，哪能说有就有的…也就是今天运气好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黑水闷闷地应声。他知道青玄所言不差。相较其它粗活，在穷书生们眼里抄书确实算得上是美差，不但干净体面，运气好还有机会见到些难得的珍籍。只是既是美差，自然僧多粥少，为了能接到活，生前的贺生再不善言谈，也没少硬着头皮与人交际。那书生竟然愿意把这好事分享给叫花堆……反正按照常理，那书生应该先找同窗才是，却肯特地来告诉青玄，想来两人交情不浅。

“跟我走吧。”感觉手下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，黑水忍不住旧话重提。

师青玄张了张嘴，思绪却迂回纷乱，不知该从说何起，沉默了好一阵，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：“……我就这么走了，那大杂院里老老小小的日子怎么办……”

黑水的手顿了一下，终究没再说什么。

书馆里安安静静的，术法把他们和外界分隔开来，旁人抄经翻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。

第二天，听到送早饭的推门声，黑水才叫醒青玄，撤走障眼法。

看着两人案边，厚厚几沓抄好的书稿，大伙莫不啧啧称奇。

青玄不好意思居功又怕被看出破绽，只得勉强解释是这位贺公子有些修为在身，写字也比较快，帮自己分担了不少。众人听了，就更是羡慕不已。

黑水扫了眼剩下的书稿，不由心思一动：“要不你们把剩下没抄完的都给我吧，早点写完，也好早点回家。”

这下，大家却都沉默了。能早点做完当然是好事，可工钱是按誊抄的量来计的。

“无需顾虑，工钱我们按人头平分就好，”黑水很自然地揽过师青玄的肩，“我的那份给他。我一个修行人，钱财乃身外之物，只是这次好容易下趟山，就想他早点下工，多点时间陪我。”说罢，低头看了看青玄，又朝介绍青玄来的那个书生挑了挑眉。

那书生不明就里，只当是黑水让他应个头，便不再推辞，带头道了谢。其他人也跟着纷纷拱手称谢。

有了黑水出手相助，原本要抄上三天三夜的经书当天晚上便完工了。